3
我拍了一把黑脸的后脑,「开工。」
这事到底是不是小彭干的,跟我没一点关系。
来柬埔寨十年,做这行当十年,我明白这活儿其实门槛不高,就俩准则:
一是胆大,二是不好奇。
能不问的,就不问;必须问的,尽量少问;知道了不该知道的,也绝不往出说。
所以,小彭就算说了,我也就当没听见。
我和黑脸把几具尸体抬起来,放进尸体袋里,拉上拉链。统一装货,统一标准,统一运送。
我把那个吊着的男人背后的绳子解开。黑脸没接住,尸体掉在地上,「扑通」一声。
在寂静的工厂里,这一声好像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。
我踹了黑脸一脚说,「你他妈怎么干活的?」
小彭又用力抹了一把脸,用低到几不可闻的声音说,「但和我有关系。」
我还是装作没听见,继续低头干活。
我和黑脸将尸体袋扛在肩膀上,装上了工厂外的面包车。小彭扯来一条水管,把地上的血迹冲洗干净。
面包车启动了,小彭站在车外面,又点上了一支烟。
他用另一只手掏出来一个厚厚的信封,打开之后,里面全是 10 万瑞尔的纸钞。
我没接。
我是收尸人,通知我收尸的是通知人,但付款人是委托人。我把尸体烧掉之后,落叶归根,收到骨灰的才是委托人——一般都是死者的家人。
一码归一码,收委托人的钱,这不合规矩。
「我只有这些现金,不知道够不够。」小彭说。
「活儿不是这么干的,这钱不应该管你要,坏规矩了。」
「我知道,但不是还有家人不愿意付钱的情况吗?哥,你就把我当成委托人,也不算坏了规矩。」
我接受了这个逻辑。
信封里有 150 张纸钞。按照价目表,四根的价格是 1000 万瑞尔,换算成人民币,就是一万八。他多给了我们 50 张。
小彭瞪着眼睛看着我,眼珠颤抖,「帮我做件事吧,哥。」
我让黑脸数出 100 张来,剩下的 50 张大钞拿出来还给小彭,然后揣起信封,把车窗摇了上去。
「说了,我只做死人的营生。」
我做了个手势,黑脸一脚踩下油门,后视镜里,小彭呆呆站在路边,把嘴角的烟拿下来。
小彭手里夹着火星。
但我不想引火烧身。
4
晚上吃完饭,我和黑脸去把尸体火化。
黑脸推着尸体进焚化炉,我把信封里的东西倒出来。
里面除了小彭给的现金,还有这四具尸体的身份证件,非常齐全:
李辉,男,安徽铜陵人,二十六岁。
王石居,男,安徽铜陵人,二十六岁。从证件照片来看,他就是被割掉舌头的那个。
杨涛,男,安徽黄山人,二十岁。
李妍冰,女,安徽黄山人,二十二岁。
都很年轻。
我拿出手机,对着四张身份证件拍了照片,发给了一个备注叫「老星」的人。
「四根,老价格。」
老星,广西人,真名不祥。
个子矮,秃头,早年间脸上被铁钎戳了个洞,看起来像个五角星,所以叫老星。
老星性格沉默,其貌不扬,但人脉极广。
打个比方,你说在大凉山深处有一个喜欢戴着白色毡帽的六十岁老汉,老星都有办法给你找出来。
他是我生意链条中重要的一环。
在西港或者金边这种地方,有些尸体有名,有些则没有身份。
有名的,直接能查到亲人电话的,最简单。
但有些人,稀里糊涂来了这里,然后稀里糊涂死在了这里,电话不知道,姓名不知道,没办法,只能硬查。
这时我就会用到老星。
过了三分钟,老星的消息回过来。
「还是三天?」
「三天。」
尸体在火化之后,会暂时放在一个小仓库里,然后我会等老星的消息。
三天之内,老星如果能发来尸体亲人的联系方式,我就会打电话过去,告知他们死讯。
一般情况下,对面会震惊,会哭,会咒骂,我就把电话撂在一边,干自己的事儿,等他们情绪平静下来。
然后,我会跟他们说:
「我可以帮你们把他的骨灰送回去,让他落叶归根。但我也不能白干。」
我要价不高,一罐骨灰收不到五千块,简直算是良心收尸人。
但反过来——三天之内,老星还是没能查到联系方式,这单生意就作废,我就得自己处理掉骨灰。
小仓库毕竟容积有限,我这又不是骨灰展览馆。
所以,无主的骨灰,我会把它们洒在金边的 5 号公路上。
5 号公路从金边开始,一路向北,一直前往泰国,和那里的路网接起来。
所以,这些骨灰之中,或许就有一粒,能够粘在某一辆的车轮上,一直向北,回到祖国呢。
此刻,我看着这些焚化炉翻转着的尸体,间歇发出「噗噗」的声响。我又想起了小彭把尸体交给我时候的样子。
我心里莫名有种不是滋味。
这一年,小彭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