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上的浪漫主义和我的浪漫主义截然不同,他以为带着我出个远游,体验一下平凡人的生活,逛街,簪花,游船,赏月,就能收服我的心。我暗自腹诽皇上的天真,不知这位帝王是话本看多了,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,我又不是小姑娘,嘴上说着欣赏我的聪慧和率真,怎么做起事来就这么幼稚。
“你干嘛嘟着个嘴,像个麻雀一样。”皇上见我对他兴致满满的微服私访规划没什么兴趣,便有些不满地问我。
“臣妾今日有些累了,这不忙活了一整天,都准备就寝了。”我忍下了最后半句话——谁成想你来了。
“既然累了,那就早些休息,明日你看看哪些东西要带,你的宫女要带着吗?我看你宫里也就那个翠儿与你最为亲近。”他兴致不减,想来是这么些年也没出去过,虽然是皇帝,但也有无法打破的束缚和得不到的自由吧,想到这,我叹了口气,说话轻了起来:
“要带的,我都答应她给她买糖人了。”
临出发一天,慈宁宫传来训斥,太后对皇上出游一事很是不满。
“你若是平日里要出去我便不说什么,眼见要中秋,你怎么能不在宫中,又怎么能带着一个贵妃出去,你置体统于何处,又让皇后如何想?”
“儿臣这几年来也算是兢兢业业,不愧对祖宗基业,如今只是想出去散散心,母后何必说的这样严重,皇后……她自然是不愿出去的,朕给盈贵妃恩宠,也是器重大将军。”
太后满口“不合适”,皇上则拧着“非要”,二人僵持不下,最后还是皇后匆匆赶来安抚两边,劝说皇上体恤太后的心情和年纪,皇上才松了口,决定中秋后再走。太后见他梗着脖子还是要走,甚至故意把日子定在中秋后一天,气得连佛珠都摔了。
“哀家不是是非不分的人,不会怪盈贵妃。”说完,又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皇后,“他这脾气越来越怪了,前朝倒是没出什么事,可这后宫家院简直让人看不过眼。”
“您别气了,吃个阿盈自己腌的盐渍果子,您不是说自己现在吃东西没什么味儿了吗,她知道了特意做的。”皇后笑盈盈的,仿佛没听懂太后话里的暗示,她何尝不知道皇上的脾气呢?只是,没有心情去计较了。困在这后宫里久了,人就乏了。她也觉得自己最近越发惫懒。
“皇后娘娘真的这么说?”翠儿帮我绞着半干的头发,小徐公公一五一十地说了白天的情况。
“可不是,皇后娘娘愣是错开了这个话题,太后也没再说什么。”
“唉……”我仰天长叹。
“娘娘,叹什么气呀,皇后娘娘还帮您说话呢。”翠儿给我梳头,舒服地我蜷起脚指头。
“皇后娘娘替我说话,是因为她懂我,她也懂自己,可唯独,我们都不懂这位皇上到底要干嘛。”
这天晚上,我睡得很沉,梦里乱七八糟的,一会儿回到我小时候骑在我哥脖子上,一会儿梦到海的女儿——我的义姐说要去当海盗,一会儿梦见昭淑妃望着宫门外……乱的很。
“翠儿,什么时辰了。”一开口,嗓子干哑,翠儿适时给我递来水,连喝三杯才感觉好多了。我眯眼瞧见窗外的枫叶飘飘散散,知是深秋已至,寒冬不远。
“娘娘,该换衣服了,今天您换也得换,不换也得换!”翠儿带着两个小宫女捧着一摞高的衣服,看架势好像要对我强制行动。
“换换换——阿嚏——天儿是真冷了,嘿嘿嘿。”
前些日子翠儿就催着我换上厚衣服,可我嫌热——中午的后院菜地还是很热的,我拿着于嫔送我的银缂丝花纹手柄小锄头能干出一身汗来,一场秋雨一场寒,如今早晚凉了,我可不想生病。
“我说,盈贵妃娘娘,你是恨不能住在这地里头。”吐槽的是于嫔,她最近常来我这,我隐约感觉到她的情绪有些不开心,似乎和敏贵人有关,但也不好多问,昭淑妃乖巧地坐在木梁搭起的亭子下,手持一把折扇看风看景看我。
“于嫔,”她忽然开口,把于嫔吓了一跳,“你踩到阿盈的月季苗了。”
昭淑妃说完便淡定转头,又继续看风看景看我。
“哎呦,(キ`゚Д゚´)!!真是抱歉。不过昭淑妃娘娘最近似乎来得勤?”于嫔试着跟倾岱搭话,我笑得直不起腰:“你们俩最近都来得多,倒是许七七最近不往我这跑了。”
“她呀,跟悦贵人天天腻在一起,对悦贵人的那个喜欢,我看马上就超过你了。”于嫔眉毛一挑,话里挑事儿,我走过来的时候从绿油油的藤蔓上拧下两根绿瓜:“你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可爱死了,不过我倒是觉得,咱们的关系越来越和谐了,都不像皇帝的后宫,我从前是不懂什么手帕交的,如今全有了,哈哈哈哈。”
“后宫还是在的,只不过咱们几个志不在此罢了。”她说这话时神色如常,只是嘴角却牵起一丝苦笑,我更好奇了,可当着倾岱的面也不好开口。
“今天想吃什么,雍翠宫小厨房包你满意。”我岔开了话题。
用过午膳,于嫔就有些兴趣缺缺,没坐一会儿就走了,她说她的宫里住进了之前的成美人,这成美人胆子小,却十分遵守礼教规矩,进宫第一天看见于嫔散摆在桌子上的金银就眼疼,痛心疾首地表情让于嫔都有点不好意思了,成美人的口头禅是“祖宗莫怪,祖宗莫怪”,于嫔说她就像个夫子,还是小老头那种,不敢越过尊卑说自己,可一看到她那张稚嫩脸庞上挂着痛心疾首的表情和“祖宗莫怪”,她就有些佛了。
晚上,我早早躺了下来,特意嘱咐小徐公公“谁也不见”,辗转反侧了半天,终于发现了一个事实:我失眠了。
小的时候哥哥出去执夜勤,何姑姑就会给我讲故事,说熬夜的小孩就会被母夜叉带走,再也回不了家,母夜叉……我脑子里回想起它的形象,默默地把脚缩回了被子,并掖了掖床幔,小声默念“百无禁忌,百无禁忌。”老人说被子是有法力的,只要人在被子里,再厉害的妖魔鬼怪都难以下手,因为天为大被,地为床,万物生灵便活在这之间,蚕丝棉麻制被,要经过纺人几百道工序,丝线过手,捻了千百遍,阳气锁在被子里,况我这被子上绣了好些神兽,就和宫殿飞檐上的一模一样。
“咚——”一声闷响乍得我汗毛竖起,停下口中的念念有词,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。
“咚——”
一时间许多山野奇闻、乡村怪谈一股脑跑进了我的脑子里,想忽略都不能,我贴紧了墙面,轻轻喊了一声:“翠,翠儿……”
无人应答,正当我屏息凝气准备再叫一声的时候,
“咚——”
第三声闷响,而后跟着一串细碎的石子掉落的声音。
“翠儿!”我揪着被子大喊一嗓子,门“嗙——”地被推开,翠儿仿佛英雄女战神一般举着灯台拉开床幔,她急切的声音让我找到了主心骨:
“娘娘,大雨!雍翠宫的东北角塌了!”
小徐公公带人去查看过,还好还好,只是塌了一座亭子和半壁城墙,没有人受伤,我的菜和花都在东南角,小徐公公带着小太监们扯了大粗布块用木枝搭建了一个临时棚子。
“让他们都早点回去休息吧,宫墙的事儿明天再说,”我看着翠儿,眼睛里的不舍期待都要溢出来了,她倒吸一口气,说:“奴婢在外头守着,娘娘放心睡。”
我坚持要她睡在贵妃榻上,然后又缩回了床,想了想,又出去让翠儿热两碗羊奶,压压惊。
“娘娘怕打雷?”
“原来是不怕的,只是今天有点特殊。”千不该万不该我失眠了,还总想起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。喝了羊奶,肠胃里的温暖传导到四肢,我感觉舒坦多了,便回到床上,刚眯上眼没多久便天亮了。
“你这是梦游了?”我顶着两只熊猫眼一脸呆滞地坐在椅子上,皇上吓了一跳,小心翼翼地询问,“是不是昨夜吓着了?我早起才听太监说了这事,昨夜雨太急,雍翠宫东北角年久失修,我已经吩咐他们重修亭子了。”
“多谢皇上。”继续呆滞。
一炷香后,皇上实在说无可说,看着我一副“失魂”的模样也不忍心再苛责,只嘱咐我好好休息,准备好出游要带的东西。皇上前脚走,我后脚倒床上睡了个白日觉,直到日头西斜才悠悠醒来。我带着翠儿去东北角巡视了一圈,宫里的匠人动作真快,新宫墙差不多垒好了,就是亭子有些麻烦,估计得好几日才能重建好。回来的时候已经天黑了,翠儿提醒我准备出游的东西,我大手一挥:
“翠儿,咱们啥都不用带,让皇上买!”
过了中秋,我和皇上带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出发了。皇后劝着太后没再数落皇上,母子情分也经不起总生气呀。临走前,皇后娘娘找我来坤宁宫,叮嘱我多喝水莫贪凉,我知她想说的不只是这些,只大胆握住她的手,说:
“娘娘安心,陈盈心里有数。”
大将军府在闹市区,进宫之前我都是走路或者骑马,甚少会坐马车出行,这一次路途有些远,我竟然有些晕眩。
“这是今年新供的柑橘,你吃一个能缓解头晕。”皇上很是贴心地递来一个橘子,我鼻子嗅见一股清新甘甜,顿时真就好了不少。
“感觉好些了,皇上怎么知道这个法子的?”我抱着三五个橘子很没形象地倚着靠垫,一只脚斜翘着,跟着马车行进的节奏悠呀悠,皇上有些得意,语气里竟还有一点讨夸的意味:“朕之前跟将军聊天的时候,知道你不爱坐马车,就跟太医要了方子,”他话音未落,就听见车帘外李公公的声音:“皇上,这柑橘提神汤……”皇上接过一个紫砂壶,又拿出一个杯子,“临走前让太医院炖了一盅,你喝了就好了。”
这一刻,我是真的感激万分,恨不能为皇上五马分尸……不对,五体投地。
“臣妾谢皇上大恩大德!”
“又贫!”
有了这个插曲,皇上一路上心情都很好,途中经过几处小景都没有停留太久,他一心想往杭霖去,我都怀疑他不是出来游玩的,倒像是杭霖藏了什么宝贝迫不及待赶去看。
“这画舫游船倒是气派得很。”我站在船舷上望着远方,此时还是清晨,升起的太阳驱散了江面的雾气,整个津渡码头熙熙攘攘,挑夫和行旅人络绎不绝,不由得心生愉悦,想来一首歌:
我,站在船头望,
云淡风轻红日头,
威风凛凛下杭霖,
左手糕,右手包,
一碗鸭汤过大江,嘿,过大江!
翠儿捂脸,皇上扶额,便衣侍卫们都低着头憋笑——我回过头就看到这幅场景。
“你们怎么了?”
“爱妃好文采……”皇上牵强地笑了一下,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。
“臣妾近来总和昭淑妃相处,都是跟她学的,嘿嘿。”我心里快慰,如今也是能出口成诗的人了!可明显皇上不这么想,他嘴角抽了一下,机械地说着“甚好,甚好。”
走水路至杭霖很快,天色渐暗的时候便到了码头,我们一行人住进了杭霖城最大的宝月风来楼,这里有吃有喝有住,甚至还有豪华单间配套小院儿,果然是富饶之地。
桂花十里飘香的季节,就得有花神游街。
“主子,花神游街是杭霖传统节日,十里桂花街,有少女扮作花神,用法宝智斗旱魃的故事。”听着侍卫的介绍,我来了兴致,“这还有故事呢?快给我讲讲。”
“传说杭霖城曾经连着3年大旱,杭霖湖水位下降,河道和入海口无法承运大型货船,水运贸易是杭霖的老本,因这地方本就土地少又是颗粒无收,一直在全民逃荒发生暴乱的边缘,当地官员想尽了办法,可无论是引水还是开河道都无济于事,最后没办法只能杀鸡宰牛祷告上天,当晚地方官的夫人就做了个梦,梦见一个长相娇美的小姑娘对着她笑,还跟她说‘若想下雨,不如去求求门前的福气。’这位夫人醒来后就把这个梦对夫君说了,可这‘门前的福气’是什么呢?他们出去走了一圈都没想明白,这时候夫人的小儿子指着院子里的桂花树说‘开花了,开花了。’太守一拍脑门反应过来,这门前的福气便是这棵百年桂花树了,这棵树据说是杭霖建城的时候种下的,太守沐浴更衣,对着桂花树虔诚叩拜,祈求解救这方水土,当天夜里狂风大作,太守梦见一位妙龄少女手持六瓣金器法宝,与一面目丑陋的女鬼搏斗,仔细一看心中大骇,这女鬼便是旱魃,二人打得难舍难分,太守心中担忧着急,忍不住出声助威,这一夜里仙女和旱魃难分胜负,二人约好明日再战。”
“梦里还能约战?”我喝着藕汤听得津津有味,皇上也来了兴趣,“然后呢?”
“第二天白天,太守将昨夜梦中战况告诉了属下,属下们又告诉了自家夫人,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,城中百姓都知道了有一位仙女正为他们对付旱魃,便都聚集在太守府前请愿,有那手巧的便做了桂花的荷包、塞满桂花香料的人偶、桂花制成的点心等等,放在太守的屋里。太守这天晚上便早早上床睡觉,手里,窗边都放着百姓们做的东西。一入梦,果然又是仙女和旱魃在打斗,仙女的法力明显比昨夜强了,她累了饿了就来一碗桂花羹,那些人偶仿佛都活了一般在四周为她助威加油,旱魃则越来越虚弱,最后一不留神被志气高昂的仙女用法宝打落在地,收服于法宝之中。说来也神奇,前一夜只刮风不落雨,这天后半夜却开始下起了雨点,从小到大,如溪流般湍急的雨水滋润了干涸裂开的土地,水涨船高,又能出海了。从这之后,为了感激梦中仙女的帮助,杭霖城每年秋季都会举办花神游街,上演太守梦中之景,祈求桂神的保佑,桂花也从此成为杭霖城的象征。”
“哇~~”我和翠儿一同发出感叹,“这真是个好故事,所以我们赶得上花神游街?”
“你以为朕为何要急着赶来?”皇上得意极了,“早先有地方官汇报民情,就说了有这么个活动。”
花神游街啊,我很期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