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罪昭塔上躺了三日。
未进食,渴了就将头埋在檐下一汪积水里。
好在温病慢慢退了下去,后背的伤也不再如前两日剥肤之痛一般。
掬起一捧水,将自己清理干净,下了塔。
用仅剩的一根素钗,找街边卖胭脂水粉的女老板换了双旧鞋和一点口脂。
细细收拾了一番,袅袅婷婷往那乐舞坊去。
街上不断有人对我指指点点。
「这就是那殷小贼的望门寡,瞧那身衣服,那腰肢扭得,真是恬不知耻!」
「她爹是个老实忠厚的文官,主母那边也是书香门第,一家子的脸都被她丢尽了。」
「要不说狗贼配娼女,天生一对!」
我浑不在意走着,连个眼风儿也没施舍一个。
今日是官家来带人的日子。
到了乐舞坊,詹娘看见我,精心勾勒的远山眉拧得变了形。
「几日不见,你怎的消瘦这许多?脸色白得跟鬼一样!」
我讪讪地笑:「姐姐不是说瘦些起舞才能轻若飞燕嘛,故而清减了几斤。」
官家提着嗓子问「李荆歌在否」时,我刚将桌上被人无视的三块水糕吃下肚。
用帕子好整以暇擦了擦唇角,我盈盈起身,应道:
「在。」
我与詹娘,并六位舞姬一起,被选入宫廷教坊。
……
教习嬷嬷浑浊的眼睛毒辣且沧桑,对年轻女人们的各种心思门儿清,只在各轮课程上严加管教,其余时候,便如睁眼瞎,由着这些人斗来斗去。
即便昨日还争芳斗艳的俏人儿,转天成了具冷冰冰的躯体,也不过破席子一卷,往那城外乱葬岗一扔的事。
费不了什么劲。
簪娘是从小便在这腌臜诡计里摸爬滚打过来的,很快便以当仁不让之势成了新人们的头儿,甚至隐隐压过了早先进坊的那帮舞姬们。
簪娘对我嘴上贬损,私底下处处照应。
我平静地在这热闹的教坊里休养生息。
等待着命运在某一刻,朝预设方向奔去……
那日,舞姬们穿着轻薄衫裙叽叽喳喳从园子里穿过,撞见几位贵气公子摇着折扇,意气风发地游园。
他们瞧着这边,促狭戏谑:
「春光撩人,使万物复苏抬头焉。」
「张兄口中的春光,指的是何春光?」
「复苏抬头,又指何处抬头?」
「哈哈哈哈……」
舞姬们见惯了此等场面,并无羞赧之态,目光齐齐看向当中一人。
那公子站在一旁,身姿笔挺,宛如青松。
整个人温润如玉,俊朗的脸上带着些许冷峭的书卷气,明明穿着一式的月华锦袍,却显得尤为俊美轩昂。
他安静不言,既不附和,也未嬉笑,眉宇间挂着缕淡淡的郁色,更衬得他脱俗出尘。
「薛堂,你何故端起这般孤傲高洁的姿态,是想衬得我们不堪么?」
薛堂抬起一双灿若星辰的黑眸,温声道:
「孔子曰,为仁由己,在下非礼勿听,非礼勿视,非礼勿言而已。」
张公子冷笑一声:
「状元郎果然品行端正,只是何故被人发现在那野林中行那苟且之事,惹怒岳丈鄂国公,被罚了来此处做个小小的司业?」
我心中咯噔一下,侧头看去。
正是那夜竹林中的男子!
竹林离百花楼一墙之隔,又食了媚药,我以为那日撞见的是去百花楼寻欢作乐,迷了途的客人。
没承想,竟是当朝新晋状元郎!
所以,那夜他赶我走,是真的赶我,并非嫖客欲拒还迎之词。
如此说来,那夜他岂不算是被我……强睡?
我低头迅速思量。
那时夜色昏暗,我戴了面纱,且他神志不清,绝难认出我。
念及此,我心中稍定,不动声色抬起头。
薛堂立于一众神色讥讽的公子们中,微微涨红了脸,却抿唇不语,神情羞愧又无力反驳的模样。
「荆歌,走吧!」
簪娘在前面懒洋洋唤我。
我下意识应声:「哎,来了。」
薛堂猛然抬头,朝这边直望过来。
他的眼神刹那间变得锐利深邃,仿佛换了个人,与方才温良无害的文雅模样截然不同。
他目光灼灼,从舞姬们脸上一一扫过。
我面不改色,不闪不避。
所幸,他只在我脸上短暂停留,便移了开去。
……
回到屋中,我捂住胸口松了口气。
簪娘笑着打趣:「怎么?瞧见那俊俏状元郎,你也春心动了?」
我羞涩道:「我何等身份配得上人家?」
「你知晓便好。咱们啊,与这些人中龙凤,可是隔了个天上地下。那薛状元此刻虎落平阳被犬欺,不过是因着前阵子惹了桩毁声誉的风月事,故而暂时被鄂国公罚了来。」
我沉默片刻,问道:
「贵族公子们出来寻花问柳的不少,谁府里没个通房暖床的,何故他竟要受罚?」
簪娘优雅地嗑着瓜子:「别看薛状元一副文弱书生模样,却是三代将门的独苗,与鄂国公嫡女青梅竹马,自小定亲。那桩风月事多少抹了皇家颜面,故而罚是要罚的。」
她扑哧一下又笑出声。
「据说薛状元素来以品行高洁闻名,没承想竟在竹林中玩得那般大胆,倒是真人不露相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