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初识少爷,是在花柳巷。
可别误会什么。当时我父亲故去,家里一分钱都没有,便想找一份短工来打。只求雇我的人是位心慈面善的老爷,愿意预支我工钱,好让我把父亲安葬了。但我在街上挨家挨户地问了一圈,都没有人愿意,最后到有个人给我出了个主意,让我去朝暮馆试试。
他给我出这个主意的时候,笑得有些意味深长。彼时的我不解其意,还真心实意地感谢了他,然后去了朝暮馆,希望秦娘能给我一份活儿干。
秦娘瞧了瞧我的脸,嗤笑道:“卖身葬父?就你这姿色,卖了身的钱都不够去葬一只猫的!”
我涨红了脸,道:“我不是要卖身!现在都已经是中华民国了!”
秦娘本不愿与我废话,但恰巧我们之间的谈话被新进门的一群客人听见了。为首的人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,身型高挑,姿容风朗,到的确是位如珠如玉的少年郎。
他旁边围着一群同样衣着富贵的少年人,不过都远没有他出挑。
其中一个瘦猴看向了我,不怀好意地笑了笑,然后对旁的人道:“咱们今天打牌,再加个彩头,如何?”
“什么彩头?”有人问道。
“她不是要一份工作吗?”瘦猴道,“谁输了,谁就把她带回去!”
我目瞪口呆:这也能算彩头的?
于是,少年们上了牌桌。而我则暗地里心想,要是那个最好看的人输了就好了……
然后,他真的输了。
再然后,他就把桌子掀了。
“你他妈出老千!”他吼道。
瘦猴一脸阴沉:“祁言,你废什么话呢?有证据么你就胡说八道?!”
哦,原来他叫祁言。倒是个好听的名字,我心想。
不像我……贱名好养活。
可我还在咀嚼这个名字的发音呢,他们就打起来了,打得惊天动地,老板娘拦都拦不住,最后还闹得警卫队都来人了。
乌烟瘴气,乱七八糟,一片混乱。
祁言少爷真的是个很好的人。他信守承诺,架虽然打了,但最后还是把我带回了祁家。
他听说我父亲是个花匠,我也会种花,便打发我去夫人的花圃里做工。
夫人很宝贝她娇养的那些玫瑰,花圃管事警告我说:“小心点儿!都是英国移植过来的,养坏了你可赔不起!”
我“哦”了一声。
一个月后,我因为养花养得好,从短工变成了长工。夫人亲自批的。
……也算是有长期饭票了。
就在我和祁家签下了长契的那一天,我忽然听说:少爷要留洋了。
说是上次少爷在朝暮馆打架打得惊扰了警卫队的事儿,把老爷给气坏了,因此老爷下定决心要把他送去欧洲,公派去什么剑什么桥的,总之要磨练他的脾气和性子。讲到后面,我就不大听得懂了。
夫人哭得眼睛都要坏了。她说少爷是纨绔了点儿,但也没干出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,老爷怎么忍心把他往那么远的地方送?
我觉得夫人说得有道理,少爷撑死就是狐朋狗友多了些,去朝暮馆也只是打牌,连个歌女都不叫。
不过老爷对夫人的眼泪视若无睹。
少爷走的那天,我遥遥见他出了门,上了黄包车,只拎着一个小小的硬皮手提箱。他穿着深灰色的大衣,披着黑色的羊绒围巾,背影挺拔。
看着车夫拉着他远去的背影,我忽然觉得有些落寞,却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落寞。
等到少爷回来的时候,已经过去了四年的时光。
那一年我二十岁。祁家原来的花圃管事回去养老了,夫人便让我升了管事。现如今,整个儿花圃都归我管了。外头讲起我,都说“祁家那个养花的”。
可我明明继承了我爹的衣钵,是个花匠。
然而,每当我纠正他们的时候,他们都会笑话我说:“女人叫什么花匠呀?你只能叫’养花的‘。”
说罢,他们哈哈大笑,把自己都逗乐了。
但少爷不一样。
少爷回来后,夫人让我隔两日去一趟少爷的房里,给他的花瓶换上新开的花。我头一回去的时候,少爷问我:“你是我们家的花匠么?叫什么名字?”
我有些发懵。但不知道自己懵的是头一回有人喊我“花匠”,还是他问我叫什么名字。
我看着他的眼睛,说:“我叫方小花。”
我想,我的名字土得这么别致,说不准他会记得呢?
可他只是笑了笑,道:“你的名字倒是和你的工作挺搭。”
我低低“嗯”了一声。
看来,他确实不认识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