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夫人悉心教导我的日子,是我一生中最踏实的时光。
霍玹对此嗤之以鼻:「你才进霍家多少日子,才几岁,就说什么一生,你知道人的一生有多长吗?」
我很想告诉他人生的长短是无定数的,灾荒那年,我姥五十一,我爹三十,我娘二十九,我弟和霍玹同年。
是我把他们一一背进了万人坑。
官府的人在他们身上撒上石灰粉以后点了火,火燃起来的时候我被同村岁数大一些的小孩扯着胳膊跑。
时日长些,府上始终没人谈我原本进府是为了给霍辛少爷做妾的事。
倒是我与霍玹什么时候都像狗见羊一般互相扯小辫子拌嘴,有长辈笑着打趣我们是一对欢喜冤家。
一日我陪着大夫人绣花时,她忽然停下动作问:「木兰,你可喜欢小少爷?」
我点了点头。
大夫人身旁站着的春云姐姐一副谢天谢地的模样:「夫人,这丫头喜欢,那可太好了。」
大夫人却像有些过意不去似的,用丝绢在我脸颊边抚了抚:「木兰,非我自私,也非我不守信,是济泽不肯收你入房,我从未拿你当丫头养,所以我自当为你觅一个去处。」
我这才明白她问我喜不喜欢霍玹是何意思。
霍玹知道这消息的时候立即就炸了锅,屋里院里上蹿下跳地闹着不要我。
他说我出身差,脾气差,样貌差。
最主要的,他说:「兄长不要的我也不要。」
我说我喜欢他,是因为把他当少爷,且他年纪与我弟弟相仿,喜欢便是可以照顾他的意思。
大夫人会错了意,那厮更是不得理也不饶人,我咬牙对他道:「霍阿迟你最好记住你的话,也给我记住,嫁条狗我也不嫁你。」
从那后霍玹十分故意地唤我「小嫂嫂」,似总要提醒我,我本是要给霍辛少爷做妾的,甚至还是他人不要的。
传到霍辛耳朵里,霍玹自然少不了挨几记手板,后又耷拉着脑袋来与我道歉。
诸如此类的事周而复始,装满我在霍家最安逸的时光。
那年冬,我的好日子到了头。
霍辛调任阜阳郡,任职的路上坠入冰湖,人捞起来时已经发泡肿胀,周身灰蓝。
那个月色一样高洁的大少爷,竟以这样的模样走了。
大夫人哭得死去活来,声声喊着要随大少爷一同去。
办完大少爷的丧事,那个性子疏朗又不乏温婉的大夫人真像是三魂七魄都跟着没了。
我与霍玹轮番守着大夫人,甚至睡也睡在她房门口。
可我与霍玹毕竟都是孩子,觉大,守了几夜后终是拖不住困意都打了盹。
便也就是那一次疏忽,大夫人不见了,找遍全城也没找着,没几天她的尸体也从霍辛少爷淹死的那个冰湖里浮起来。
我与霍玹相互扇巴掌,哭到后来谁也流不出眼泪了。
把大夫人葬了,霍玹望着新翻的黄土,他说:「卢木兰,我现在想起来了,大嫂不见那天咱俩醒过来时身上盖着被子,地上有一枝断梅。」
我抬起袖口抹了抹眼睛,又流得出泪了。
我哪会不记得,我只是不敢再去想大夫人追随大少爷去的那天,看着缩在地上的我与霍玹,面带温和地替我们盖了被子的画面。
她折了院中一枝梅留在地上,是在与我说她的决绝和非去不可。
她的闺名就有一个梅字。
她怕我难过,所以不敢留一个字给我。
她应是想要我自己决定去留,以及是否继续陪伴照护霍玹。
她与霍辛少爷情深如海,如山,如苍鸟逐日。她多留的几日是在与思念和绝望抗衡,必定也想过要继续照看我和霍玹。
最后她必定是毫无他法。
她呀,我的大夫人,爱极了那个同样将她视若珍宝的少爷。
我抹干眼泪,把霍玹从地上拉起来,端起大人的神色对他说:「霍阿迟,不管你承不承认,我都应是你嫂嫂。从今往后我与你相依为命,我长你四岁,但没你有学识,大事我们商量着干,小事就听嫂嫂的,你可明白?」
霍玹瞪大方哭红的眼睛望了我许久,似有话要辩驳,但最终在我理直气壮的注视下低下头去,梗着脖子咬着牙,不自然地应了一声:「知道了。」
我牵着霍玹下山,回去的路漫漫且长远。
我不知从哪获得的信心,觉得自己能把霍玹照顾好,甚至觉得等我成人兴许能把霍家撑起来。
可没等我和霍玹从这段时日的疲累中补足觉,家门里几个叔伯长辈就找上了门。
我和霍玹像两只羊羔崽子被一帮大人围在中央。
有人说我是外人该撵出门,另有人说霍玹八岁该有个叔伯收养,同时也把霍辛少爷留下的家业一并接管,到霍玹成人时再还给他。
霍玹全程牵紧了我的手,没有露出半分怯弱,他说:「卢木兰是我小嫂嫂,我和她可以互相照顾,不劳各位叔伯操心。」
他一说完,在场的就哄堂大笑。
一帮子大人看着两个小孩红着脸使劲确实是好笑的。
那天的逼迫,以春云姐姐带着几个粗壮的家丁冲进来而结束。
然事情远没有那样简单。
没几日,霍家遭了贼,财库被清空,我和霍玹面面相觑还没来得及宽慰彼此时,一把火又从霍家后院烧了起来。
大火封住了院门,不烧死我们不罢休似的。
春云姐姐把我和霍玹推上围墙,霍玹先我一步跳下去,而后用自己垫了一下我。
院墙里头接着传来春云一声惨叫,霍玹也在我拼命拉他时惨叫起来。
我才知道他崴肿了脚。
我只得背起他一路跑,比当年埋了一家四口的时候跑得还快。
霍玹不是爱哭的人,埋了大夫人后他一直紧紧地绷着自己,没有掉过眼泪。
为了打算以后,那几日他甚至学着大人模样清点起家产来,我也学着大夫人的模样试图打理院中上下。
装模作样几日,还是让一场大火烧回了现实中。
那天霍玹终于又在我背上哭起来,声音从小到大,从毛毛细雨到塌了天一般。
我也很心疼,可我顾不上说话,隆冬的天呼进胸口的气像冰刀子,割得我五脏六腑都疼。
不敢说话,只知道憋足了一口气跑。
我俩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跑几日,花光了身上仅有的银钱,围着茂县的邻郊乱窜,打听到烧得半光的霍家大门上被官府贴了封条。
有说霍辛结党营私犯了死罪,坠入冰湖是畏罪***。
又说大火是那个野丫头和小少爷自导自演的一出戏,八成是卷了钱财跑路了。
听说官府的人正找我们,我和霍玹抹了满脸牛粪没命地跑出了茂县地界,半路趁一个运送药材的马夫解手的时候我俩躲进了车里。
霍玹说:「我方才听见马夫与人闲谈说这堆药材是要送往京城的。」
我点点头,宽慰他:「京城大,生路也多,你别担心,我总能找一份工养活你。」
霍玹苦笑起来:「你养活我?我一个大男人哪用得着你养活?」
我也笑了:「大男人?你才八岁,个儿都没我高,我是你嫂嫂,你说我该不该养你?」
霍玹与我一起笑,一笑脸上干掉的牛屎就往下掉块儿,笑得眼泪都流出来,干掉的牛屎又变稀了。
马夫发现车里装着两个小孩儿也没撵我们,路上也会塞我们一个馒头一口水。
快到京城的一天晚上,我和霍玹守着车里的一小个洞口看夜空中繁星如流,他忽然说:「木兰,我还有个堂兄,大约是在京城做什么大官。他与我兄长十分要好,每年回乡祭祖的时候都会来家里住上两日,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去投奔他。」
我板着脸:「人心太复杂了,你应长长教训,不要轻信他人。再说了既然是大官,哪还看得起落了难的远亲?」
「话虽这样说,我俩毕竟都是小孩儿,我光是想想要你受苦受累都不敢再往下想去。再说了霍霆兄长是好人,我兄长总让我以他为榜样,我觉得他会善待我们。」
「说到底你就是又懒又馋,怕吃苦。我不怕,我过的唯一的好日子就是大夫人在的时候,往后日子再苦成什么样,我都能扛。」
那天夜里我却破天荒做了一个梦,梦不是梦,而是一段没被我放在心上的回忆。
在我跟着霍玹学写字的时候,大夫人喜欢站在书桌边静静端详,及时纠正我不妥之处。
她一面细心温柔地与我说话一面不经意地望向窗外,那棵梅树下坐着两个男人,比那一刻的春色还要迷人眼。
我远远瞧不清多出那个男人的模样,只记得他身量高大,穿着月白的衣裳,与霍辛谈笑间都显得从容淡雅。
我努力想,那日大夫人说了什么。
想到从梦里惊醒,我把一旁的霍玹也推醒:「你刚才说你那个远亲的兄长叫霍什么?」
霍玹搓着眼睛:「霍霆啊,干嘛?」
大夫人为我托梦了。
我笃定了这一想法后,许久说不出话,大约是脸色不太好,霍玹还伸手来摸了摸我的额头。
我将他的手挥开:「阿迟,我同意了,咱们去投奔你那当官的兄长,霍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