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一早,街坊四邻都开始忙活着生计,东家那户打得儿子哇哇哭,西边的小夫妻又在吵架。
阿娘在厨房里做早饭,破败的泥瓦房根本就挡不住声响,锅铲在锅里来回翻炒的声音格外的清晰。
以前的温宁会无比痛恨这样的生活,可现在的她,感受着周围的这一切,只觉得老天待她实在不薄。
重活一世,清白固然十分重要,却没有生命贵重。
休息了一晚上之后,温宁没有昨天晚上痛的那么半死不活了,她套上一件褙子走到屋外。
昨夜下了一场大雨,今天的天气也是雾蒙蒙的。
六十多岁的爷爷温有财和奶奶张氏都起了,李芸委委屈屈的和两个老人告状,说温宁昨天晚上发疯吵得人睡不着觉,还发脾气乱骂人。
李芸今天有人撑腰了,一看见温宁出来就拉着张氏道:“姥姥你看!这死丫头越来越懒了!您和祖父都起了,她居然敢睡到现在!家里的活都不干,难道还想你们去干活不成?”
张氏看温宁一向不顺眼,今天却没有抓到机会就骂她,反而说了李芸一通“阿宁怎么说也是你表姐,偶尔身体不舒服多睡一会儿也是应该的。”
李云气鼓鼓的甩手走到隔壁屋里喊:“娘,温宁又欺负我!姥姥也不帮我了!”
张氏有些悻悻的,用手肘捅了捅叼着烟斗的温有财,后者面色有些不太好看,扭头不吭声。
这是让他端着一家之主的架子说话呢,温宁把这两人的小动作看的清楚明白。
她这个祖母一直都是个喜欢找事的,偏偏又想做好人,每次让温有财出面说事的时候,那肯定就不会是什么好事。偏偏温有财还是要点脸的,那些奇葩的要求一时半会儿也开不了口,便总是这样僵持着。
“我去帮阿娘做早饭。”
温宁转身就走。
“哎……”见温有财一直闷声不说话,张氏急了,开口叫住她,笑着说:“待会儿把你爹从屋里扶出来,一起吃个饭,你阿爷有事儿要说。”
温宁扬眸,在张氏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算计,她点头说:“好。”
张氏又交代了一声米煮的烂一些,阿爷咬不动太硬的话,这才让她去厨房。
温宁回想着这个时候,张氏有什么能算计她的。
经过自己屋的窗口时,整个破落的木窗架子就掉了下来,她往边上退了一步,尘灰落地之后,忽然看见窗沿上垂着一块白玉。
她们温家败落已久,稍微值点钱的东西不是当了换银子,就是被张氏的女儿女婿拿走了,可没有这样的东西乱丢。
那……一定就是昨天晚上那个男人落下的!
温宁伸手把那块玉佩拽了下来,手有些颤。
白玉玉佩挂着墨绿色的流苏,绳头打着平安结,玉身雕刻着不太明显的山水纹,正上方刻着一个“陆”字。
方圆百里,只有隔壁的陆家庄高门大户,用得起这样的配饰!
上辈子她活了二十九年都没能找到那个害她终生的男人,这次有了线索,一定要他用命来偿还!
……
一家子坐在一起用早饭,张氏一直在和温有财说些闲话,隔壁的隔壁那个二丫,十四岁就嫁人了,现在儿子都抱两了,还有和温宁同岁的那个小红,上个月也嫁给了李屠户家的儿子,一口一个男大当婚女大当嫁。
温宁懒得听他们费力的铺垫,琢磨这白玉佩的主人是谁,顺手夹了一块红烧肉给温父。
自从三年前温父在山上摔断腿之后,生活就不能自理,老是被张氏和温有财嫌弃,就很少出屋子,家里的经济来源断了,又要多养李芸母女这两个米虫,温家的日子越发的难过,一年到头也吃不到几次肉。
三间泥瓦房,几亩荒地,没有青壮年耕种,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卖掉一些地,现在也没剩多少了。
一直到吃完饭,张氏和温有财还没说到重点,碗里都空了,愣是不起身。
温宁扶着温父站起来,“爹,我扶你回屋。”
张氏拦了一下,抓住了温宁的手,笑得满脸是皱纹:“你阿爷还有要话要说呢,你爹回屋也躺着,这么着急回去干什么?”
温父长年卧病在床,精神也有点萎缩,低着头不说话。
“老二。”温有财吸了一口烟斗,开口道:“阿宁也十五岁了,到了该嫁人的年纪。我和你娘给她说了一门亲事,是县里大户陆家的公子,阿宁嫁过去就是做少奶奶的!你和玉娘准备一下……”
温宁听到这话就笑了:“这么好的亲事,怎么不让李芸去?”
温有财噎了一下,脸色忽然就变了,张氏刚要开口,温芳就急着说道:“阿宁这是说什么话?这本来是给你说的亲事!就算再好芸芸也不能抢了你的姻缘啊!”
玉娘有些迟疑:“阿宁的生辰还没过,还没及笄,不用这么急的。”
张氏说:“什么及笄不及笄,那是富贵人家大小姐的做派,咱们这种穷苦百姓,遇到这种好事还讲究什么?赶紧把阿宁打扮打扮……”
“好事?”温宁坐在那里,嘴角轻轻的勾着一个弧度,“那我倒要问问,是陆家哪位公子?”
陆氏是大家族人口多,又有个“未满二十不得娶妻”的家规,光是和温宁年纪合适还没成亲的公子就有七八个,而张氏说的,显然就是上辈子拿她冲喜却在当天就死了的五公子陆琦。
温父和玉娘不知道有什么区别,温宁上辈子被坑的那么惨,到死也忘不了。
温宁本来以为是自己坏了温家的名声,张氏才会那么着急把自己嫁出去,现在才发现,根本就是张氏和温芳商量好了要把她卖掉,前世的那件事,只不过是给了她们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。
“陆家的公子个个都生的极俊,在整个长平郡都是极有名的!”张氏道:“你只要嫁过去,自然就知道未来的夫君生的什么样子,别磨蹭了!这是我和阿爷给你准备的新衣裳,快换上给我们看看!”
温宁坐着没动。
这也太急了。
她没接话,任由张氏和温芳不断的夸着陆家如何如何富贵,陆家公子才貌双全,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样的好归属,说得好像错过了这么一个人,温宁这辈子都会悔青肠子。
无论她们怎么夸,温宁都是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,屋子里的气氛越来越僵。
直到吹吹打打的礼乐声转到门口,四周邻里跟着起哄,牙牙学语的孩童被炮竹声惊得大哭,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,在小巷里显得格外的喧嚣。
少年慵慵懒懒的嗓音穿过门缝,直击温宁耳膜,“温氏阿宁,可是自愿嫁为我陆家妇?”
温宁笑了。
自愿?怎么可能!
张氏她们显然是没想到陆家的人来这么快,而温宁一点也没有要动摇的意思,顿时傻眼了。
温芳站起来朝窗外看,邻居们都已经在议论这件事,奇怪这温家嫁女儿之前怎么一点风声都没透露,埋怨她们没有提早说,现在连份子钱都来不及准备。
“阿宁!”
张氏拽着温宁站起来,额间已经急出了汗,“快应声!陆家来人了,你快瞧瞧外边穿红袍骑大马的少年郎,长得多俊啊!你有什么不愿意的?”
温父和玉娘也坐不住了,刚刚才说起这事,温宁都还没答应,这陆家怎么就抬着花轿来迎新人了?
玉娘道:“婆婆,阿宁还没答应这桩婚事!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“别问了,现在答应不是一样吗?就换身衣裳的事,阿宁快应声啊!你应一声,陆家公子听见了,会更喜欢你!”张氏几乎是连哄带骗的。
五少爷陆琦自幼体弱,出门吹个风都要躺上好几天,怎么可能亲自来骑马迎亲?
大概也就是让其中一个兄弟代替罢了。
上辈子出了那档子破事,别说是风风光光的嫁人,根本就没脸让人家知道,张氏拿了件红袍子把她一裹,连夜就送到了陆府。
此刻门外来的是谁,温宁还真不清楚,能问她是否自愿的,大概这人的人品还是挺端正的。
不管张氏怎么催,温宁愣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,张氏没办法,只要豁出老脸去,扯着破锣嗓子应道:“愿意的!自然是愿意!新娘子还在梳妆,请公子和各位大爷再等等啊!”
“爹,奶奶今年六十三了还要二嫁,咱丢不起这个脸,我扶你回房去。”温宁扶着温父起身,甩手就丢下这堆烂摊子。
反正她不急着嫁人,谁爱嫁谁嫁去!
张氏和温芳都傻眼,连忙催温有财发话:“这火都烧到眉毛了,阿宁还在闹脾气呢!你快管管!”
温有财拿烟斗敲桌子:“阿宁!你要是不嫁,我们温家的脸面就要丢尽了!你要什么尽管说!阿爷都给你!”
温宁要的就是这句话,转身问他:“陆家的聘礼呢?”
几人都不说话了,她们卖温宁去冲喜就是为了吞掉聘礼给自己用,怎么可能给她。
温宁道:“吞了我的聘礼,还想我嫁人?做梦!”
她扶着温父就回屋。
“给她!”温有财怒拍桌子,他是个要脸的,最怕被街坊领居指指点点,“本就是给她聘礼!都给她!”
“一共只有五十两,都给她了,我们以后的日子怎么过?”张氏不乐意,温有财自己去端出床底的罐子,把里面的银子都倒了出来,“一百两的聘礼,你姑父借走了五十两,这里还剩五十两,都拿走!”
一百两银子,够她们几个人过十几二十年的好日子了,难怪上杆子催她嫁去陆家。
温宁把所有的银两都收走,张氏催她出门,她还是站着不动,悠悠对李芸道:“还差我五十两。既然是你爹借走了,他此刻不在,父债女偿也是天经地义。我知道你还不起,那就写卖身契。”
几人都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要求,李芸立刻就炸了,“你凭什么?蹬鼻子上脸!我就不写你能把我怎么样?”
“那就把你嫁到陆家去。”温宁微微笑道。
“不行!”张氏一口否决,“你姑姑现在拿不出这么多钱,让她们给你写张欠条,你看这样行不行?”
“不行。”温宁把这两个字还给了张氏。
李芸他那个赌鬼爹欠了一屁股债,之前借他们家的钱都没还,老婆女儿都要他们养,这种人写的欠条和废纸根本就没区别。
温有财气的脸红脖子粗:“那你到底要怎么样?”
温宁面色如常:“没有银子,就把温家的房契地契抵给我。”
她做了一辈子生意,除了在孟鹤堂身上赔的一塌糊涂之外,还没亏过。
屋子里没人说话了,温宁的父母本就不善言辞,见自己女儿没有落下风,更是一句话都插不上。
门外,陆家的人催道:“新娘子该出门了。”
“好!”温有财发话了,又对温芳说:“她一个小姑娘拿着家里的房契地契成什么样子!还是让芸芸写卖身契吧,都是自家人,阿宁还能真的卖了芸芸不成!”
李芸用自己不会写字的借口拒绝,温宁磨墨落笔,直接就写好了卖身契压着李芸签字画押按手印,叠好了和银子揣在一起。
外面迎亲的人已经催的不成样子,温宁不肯换衣服,张氏只能由她去。
打开柴门,温宁一眼就看见了……
陆晋渊?!